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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网上颇有些热闹景致,竟有人将洪承畴与康熙皇帝的“父子名分”翻出来考据论证,说得有鼻子有眼,仿佛比史官笔下的《清史稿》还要真切几分。
我本不愿凑这等热闹,但见许多人捧着手机看得津津有味,倒像在戏园子里听《狸猫换太子》入了迷,仿佛磕了阿芙蓉,飘飘欲仙、难于自拔,便觉得喉头哽着些什么,不吐不快。
这些考据家们大抵可分两类:
一类是顶着“皇汉”名号的“魔怔人”,或是为着从故纸堆里扒拉出洪承畴如何“忍辱负重”,把降清说成“曲线救国”,连带着要把康熙大帝认作洪家的血脉,好教汉人的面皮上多贴一层金箔;又或是为着考据些惊天大瓜,来讽刺满清皇室如何道德败坏、乱行男女之事,连皇室血脉都能玷污,便更坐实了“蛮夷”的身份。
另一类则是专事插科打诨的“乐子人”,他们不论是非,只顾把历史人物当作麻将牌,今日凑个“父子对”,明日胡个“君臣碰”,但求博看客哄笑三声然后一键三连。
这景致并不新鲜。
九十年前,便有人讲“乾隆皇帝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”了。这一个满洲“英明之主”,原来竟是汉人掉的包,好不阔气,而且福气。不折一兵,不费一矢,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,真是绝顶便宜。可惜这般便宜事,终究不过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,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。
中国人没有皇帝已经一百多年了,“眼光盯着脐下三寸”、“胡乱和别人去攀亲”的毛病一点没长进。先前是给乾隆皇帝寻汉人亲爹,如今又给康熙皇帝找汉人老子。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——“三代以下,惟恐不好名”,如今竟到了“五百年后,惟恐不认爹”的地步了么?这般热衷于在故纸堆里认亲的勾当,倒像是鸦片烟鬼,明知是毒,却偏要吸上几口,在云雾里寻些虚妄的慰藉。
这些新式考据家们,比起旧时的说书先生实在进步太多。他们既不用惊堂木,也不需三弦琴,单靠几行键盘,便能教洪经略从贰臣传里翻身,让康熙帝在养心殿里认祖。更妙的是,这般惊天动地的“历史发现”,竟比街头小报的绯闻传得还快,转眼间就塞满了各色屏幕,教人躲也躲不开。只可惜他们忘了,在洪承畴降清的那个年代,饿殍遍野的百姓何曾在意过皇帝老子的血脉?易子而食的饥民,又哪有余暇关心龙椅上坐的是汉是满?
我常想,倘若洪承畴地下有知,见这群孝子贤孙硬要给他塞个皇帝儿子,不知要作何感想。这位老先生当年在《清史稿》里写得明白:“承畴廷对,自称识途老马”。如今看来,这“老马”不仅识途,竟还识得龙床凤榻,真真是老当益壮了。
而那些自诩“皇汉”的,一面痛骂满清残暴,一面又忙不迭地给康熙皇帝换汉人血统,这倒像极了阿Q的“先前阔”。莫非汉人的荣光,竟要靠在他人裤裆里寻根问祖才能维系么?
这绝不是什么“开发民智”,而是实实在在的“愚民”!恰如给饥民画饼,给寒士描裘,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。
真正的历史,何尝在乎过帝王将相的血脉?翻开二十四史,满纸都是“吃人”二字,何曾见过半个“民”字?那些在网络上争得面红耳赤的看客们,可曾想过三百年前的佃农,可曾念及今日流水线上的工人?同是被榨取血汗的苦命人,偏要为了古人裤裆里的那点事,分出个汉满夷夏,这不是可笑,是可悲!
旧时的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——只可惜没有“个人的自大”,都是“合群的爱国的自大”。如今这“爱国”的自大,又添了新的花样:不是比谁家的百姓更安乐,倒是比谁家的古人更体面,比谁家的血脉更高贵。这般精神胜利法,与掩耳盗铃何异?与吸食鸦片何异?
帝王将相的家事,终究是他们的家事;你我升斗小民的命运,才是关乎天下的大事。倘若真要在历史中寻些教训,不如去看看陈胜吴广为何揭竿,不如去想想黄宗羲何以说“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”。这世上从没有什么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,要创造人类的幸福,全靠我们自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