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部好电影的标准和爱情是一样的,就是能经得住时间考验,在经过时间粗粝残酷的磨铣之后,人们对其评价仍然不变,甚至评价更好,跟酒越陈越香一样。《让子弹飞》就是这样的电影。
影片上映于2010年,那年青春的光影还没从我脸上褪尽,看见裙裾翩跹的姑娘心中的激动还比看见漫山红叶强烈。那年拍出过《霸王别姬》的陈凯歌导演的爱子陈飞宇还是美国籍,而拍出了华语电影票房冠军《哪吒2》的饺子导演过完了他30岁的生日,刚成立自己的动画工作室。
在这15年中,上映的电影如果换算成恒星,好像能填满半个银河系,可今天再看《让子弹飞》,视线还是会被牢牢按在银幕上,忍不住赞一声“牛逼”。
《让子弹飞》是那种看了简单易懂,热闹解恨,爽感十足,看过之后又能发人深思的电影。
故事并不复杂,麻匪张牧之(张麻子)带领兄弟横行铁路线,打劫火车,劫官劫富劫烟土,有点像晁盖带领的那班兄弟,明目张胆地打劫“生辰纲”。一日劫了正要去上任的县长马邦德(汤师爷),于是张牧之就用了《西游记》里小雷音寺黄眉老佛对唐僧的那个偷梁换柱计划,带着马邦德的合法手续,上任鹅城,做了县长。
鹅城有两片天,一片是头顶的青天,一片黄四郎。黄四郎是鹅城霸主,是能吞大象的地头蛇。所以可以说这是个强龙斗地头蛇的故事。张牧之斗败黄四郎,表面看故事简单,就是惩恶扬善,英雄豪杰打掉强盗恶霸,解民众于倒悬,救百姓于水火,但细细想来,又不是这么简单,电影里有许多隐喻,给了人广阔的联想空间。
张牧之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他一直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。至于他的理想是什么,最后再说。电影里他的那些兄弟们总是问他该做什么,该怎么办,这些兄弟只是崇拜他,跟随他,但并不理解他,不知道他要干嘛,想干嘛。他没告诉兄弟们他的理想,只是带着兄弟们去实现他的理想。
电影里那场“鸿门宴”的对话极其精彩,就像一场交响乐,演奏的都是言外之音,完全可以专门写一篇“翻译”文章。其中黄四郎交底了自己的靠山是刘都统,他是刘都统的一条大腿,负责倒卖壮丁贩卖烟土,但鹅城出去的烟土,十次被张麻子劫九次,他愿意出一百八十万支援剿匪,而这一百八十万与那些被劫走的烟土的价值比,只是九牛一毛。所以如果张牧之把劫走的烟土卖了,完全没必要来鹅城搞钱,那他劫了汤师爷来鹅城搞钱,就是假的,他来鹅城就是为了办黄四郎。
张牧之早就想办黄四郎,但他的碉楼固若金汤,而且他盘踞鹅城多年,整个县城都是他的碉楼,张牧之没机会直接办了他,只能劫他的烟土,用这种治标的办法减小黄四郎的危害。被劫的汤师爷想借刀杀人,拿出了鹅城的委任状,张牧之去鹅城就是两败俱伤,而张牧之将计就计,打入了鹅城。张牧之为了实现理想,但他的兄弟们,都以为是跟他搞钱来的。所以说即便是跟自己人,也不能诚实,做事,重要的是结果,不是动机,不管是不是从正确的动机出发,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就够了。这个隐喻,是值得玩味的。
进入鹅城,与黄四郎展开斗争后,双方你来我往,明争暗斗,用的最多的就是迷惑,偷梁换柱,以假乱真,鱼目混珠,这些套路双方轮着用,县长马邦德不辨真假,黄四郎干脆就找了个替身。黄四郎指示胡万假扮张麻子的人,张牧之假扮假扮成张麻子的人的黄四郎的人。所有人都极力隐藏真实,同时尽力的让对手暴露出真实,简单说来就是用假的,换真的。
在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里,不要袒露真,不要觉得真的假不了。六子是张牧之团队里第一个牺牲的,他就死在了对真的执着上,为了证明自己的真,他不惜自杀。的确是证明了,但又怎么样?他死了,而他死了之后,满屋子围观的人都散了,没人为他主持公道,即便每个人都说一句六爷真英雄又能怎么样?几天就忘了,生活还是如常继续,只有他死了。
张牧之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他伪装自己,成为假的麻匪,假的县长,甚至是假的英雄。在黄四郎眼里,在汤师爷眼里,他就是为了钱,是一个要“站着把钱挣了”的狂徒。因为会伪装,所以张牧之是个将计就计的高手,永远快黄四郎一步。他利用了每一个死去的人。鸿门宴归来,县长夫人遇刺身亡,他将计就计,大办葬礼,在葬礼上设伏绑票了两大家族,如果不是黄四郎有替身,这一次就大结局了。张牧之在城里散钱,黄四郎派人扮成麻匪浑水摸鱼,张牧之将计就计,搬出了胡万的尸体,把黄四郎逼到了墙角,逼问“什么叫他妈的惊喜”,逼着黄四郎吐出一百八十万。而最后一战,张牧之再次将计就计,把黄四郎的替身当成了真的,斩首示众,终于唤起了沉睡的大多数。
从结尾倒放过程,张牧之高调进鹅城,打武举人,打胡万,分钱,分枪。高调进城和打人是形象营销,让鹅城百姓认识他,相信他是个狠人,分钱是为了积攒鹅城百姓的怒气值,给他们一个反抗黄四郎的理由,最后发给他们反抗的资本。这是一系列完整的计划,而这个计划的目的,就是唤起沉默的大多数。
故事表面上是张牧之和黄四郎的斗争,两个人争谁更狠,但实际上,两个人争的是鹅城的百姓,黄四郎压制大多数,要让他们在沉默中死亡,而张牧之则是要让他们在沉默中爆发。
表面上看,黄四郎是一切罪恶的罪魁祸首,横行乡里,为祸一方,但实际上,他是从百姓身上吸血,壮大了自己,才能为祸一方,根本,还是在大多数。张牧之只有唤起了大多数,才能真正把黄四郎连根拔起。但这个真实的意图他也不能说,他只能伪装成是为六子报仇,这样兄弟们才能理解,他只能伪装成跟黄四郎斗狠,所以最后黄四郎问他,如果开始他就认怂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,这时候张牧之才说了真话,那些都不重要,“没有你,对我很重要。”
那么张牧之的理想是什么呢?其实在电影开始他在县衙门口对鹅城百姓就已经宣布了:“来鹅城我只办三件事,公平,公平,还是他妈的公平。”
张牧之想站着挣钱,他完全做得到,但这不是公平,全鹅城的人都能站着挣钱,才叫公平。而他的理想更深一步,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你们要站着,始终站着,不要跪下,对谁都不要跪下。他完全可以独善其身,但他偏要兼济天下。那他做到了吗?看起来好像做到了,但实际并没有。扳倒了黄四郎只是个目标,并不是理想。
他撒了钱,发了枪,骑着高头大马在广场上大喊:“枪在手,跟我走。”可到了跟来的只有一群鹅。要等到他斩了假的黄四郎,宣布稳赢的时候,百姓们才蜂拥而起。
这意味着他们站起来了吗?并没有,他们只是怕去晚了抢不到东西,从没考虑要不要站起来的事,所以最后那个百姓怯懦又坚定地让张牧之从椅子上起来,因为这椅子分给他了。他们想的还是一己私欲。武举人本来是黄四郎的狗腿,抢碉楼的时候他成了带头人,也没人觉得有问题,如果张牧之走了,可能不会再有黄四郎,但也不会有公平,大恶霸没了,还有小恶霸,还是有人要跪下,把小恶霸养肥了,变成大恶霸。
张牧之似乎也知道这样的结局,所以他才隐瞒着自己的理想,带着兄弟们做麻匪。但最后,兄弟们也离他而去了。跟着他不是不好,只是不自由。他这个理想主义者有太多条条框框了,或者说让每个人都站起来这个理想太累,太不自由了。他的兄弟们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,要快活。他有理想,他就自己完成吧。所以最后张牧之成了孤家寡人,独自望着兄弟们离他而去。
或许孤独是理想主义者的宿命,即便是个有理想的英雄。那有什么办法能让英雄不孤独吗?大概就是每个普通人都坚定的站着,为公平站着,为尊严站着,那样英雄就不孤独了,因为到处都有英雄。实现理想不容易,很难一蹴而就,但还是要有理想,要是要努力实现,眼下实现不了也不要灰心,不要急——让子弹飞一会。 |